王卉先生為我所寫的這幀《大吉祥》雛雞圖,現在回頭一看,二十六年了。時光飛逝,暗無聲息。這尺幅水墨,數點朱紅,悄然見證。
王卉(1923-2016年),字勁草,晚號藤翁。浙江溫州人,上世紀四十年代就讀于上海美專、杭州國立藝專,為劉海粟、黃賓虹、王個簃、關良、潘天壽弟子。1949年參加解放軍南下服務團到福建,先后供職于共青團福建省委,福建省畫報社、出版局和美協,著有《王卉速寫》《王卉詩詞書畫選集》《天趣園詩詞》等。
藤翁在此圖題款中寫道:“癸酉之初夏偶過蕉城為錦斌仁棣寫此。”此處“癸酉”,為1993年,已是上個世紀的年份了。“過蕉城”,一個“過”字,透著老先生匆匆的旅次,漂泊的行色。記得那是個夜晚(依圖中落款是“初夏”夜),獲悉王老蒞蕉城,我攜同好友陳瘦竹,趕赴當時的寧德市(現蕉城區)政協,似乎是在三樓的一間辦公室,擺著畫案,我們進去的時候,正見藤翁揮毫潑墨,左右圍著一群人。這是我第二次見到王老,老先生帶著一頂棕褐色的瓜皮帽,還是那樣樂呵呵,一副老頑童的樣子。我們問候他,他點頭致意:“哦,錦斌,錦斌……”一臉和藹的笑,然后繼續筆走龍蛇。我和陳瘦竹見縫插針請他惠賜墨寶。他略作沉吟,或幾乎不假思索,應陳瘦竹的請求,勾染瘦竹一竿,此圖既畢,他涮涮幾筆,為我涂抹了這兩只小雞。小雞活現,題款“大吉祥”。
這兩只小雞和一竿瘦竹,都成就于瞬間,筆墨簡潔,色調樸素。寥寥幾筆就能讓一幅畫立起來,于極簡處見功夫。畫風與世道是相連的,畫家的線條眼見著是一代代地疲沓下去,書畫同源,實際上變成了書畫分家,線條不行了,于是滿紙滿幅密不可透風、疏難以爬蟻的圖式到處充斥,聰明人總容易找到走江湖的最佳方式。
那以后若干年,第三次拜晤藤翁。他下榻寧德賓館,我和他在賓館走廊上閑聊,提起這兩只小雞。他哈哈一笑:“全國我的雞畫得最好……”頗有天真爛漫的自負。而那時,他已年屆古稀,猶懷“衰年變法”的激情……
2010年6月見到藤翁,談笑之間,說起“雞畫得最好”的事,藤翁不再接此話題,稍稍沉寂,便顧左右而言他。雖然談鋒猶健,那份自負和壯心已然藏鋒斂鍔。
藤翁的另外兩只小雞,與《大吉祥》的小雞來歷不同,所作年份不同,用色也不同。先說來歷,此畫幾年前得之于坊間。從畫作題跋,可知此畫的所有人是“蔡××同志”,全球六十多億中的一個,不認識啊。至于這畫怎么就被拋到了畫廊,輾轉易手,其間委曲,無人知道。 記得這畫歸我時,亦在年關,匆匆行跡,塵埃落定。出此畫作的那家畫廊,搬來搬去,三遷其地,每次都有新變化,但不數年,終于也易主。一幅畫的流傳,一所畫廊的變遷,一個人的遭際,細加思量,都莫不見證世道浮云。常見一些應酬場合,有人求人字畫,得來全不費功夫,恐怕未必懂得敬重、珍惜。擁有了,也便隨手扔了,或又動些心思,擲之市場。如此這般,想來也分外的沒意思。王導于喪亂狼藉之際,猶以《宣示表》藏在衣帶中過江,可見情之所鐘,把這小玩意視若拱璧了。這是人與物關系的另外一種范本,年代已遠,是晉朝的事了。
還是回到這幅畫上來吧。此畫,甲戌年(1994年),藤翁七十二歲時所作,與《大吉祥》的以朱砂點小雞冠不同,這兩只小雞只用純粹的水墨,不雜半點丹青。藤翁寫此畫,也正是存心用意于水墨的,且看他的題跋詩:“幾點團團墨,茸茸毛骨黑,君知樂意呼,何必丹青色。”
不施丹青,“幾點團團墨”就成。水墨的暈染,到底有至簡之妙,韻味獨特而雋永。
晤對此圖,最后我要說的是題跋的最后一句:“甲戌冬藤翁過寧偶題舊句。”又是“過”與“偶”,那是老人浪跡的腳步,不經意間停歇的片刻。